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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易
在异乡的写作和变调
作为小说写作者,鳜膛弃有着不多得的背景,我见过的作者往往是从文科毕业的编辑、教师,要么就是勒紧裤腰带呆在家里的隐士,鳜膛弃却是一个资深业务员。他的风格强悍且结实,他的人物有着由城乡结合部和大排档构成的共同经验。
他的小说集在编排上有某种音乐性,直到《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以下简称《舞会》),开始出现变调,但我还是想从头来说。以我看来,《角色》并不成功,题目的道破让魅力立刻被削弱了,此后情节则围绕“角色”这概念堆砌,而且整体稍凌乱——可能是想表达的太多,力量相互冲撞,以致丧失了重心。后来读到他的一个访谈(《鳜膛弃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谈到这小说的原始素材,觉得素材是很好的,本该能写成更有意思的一个小说。可说到底,重要的还是看作者实际上表达出了什么。
大部分情况下,他的铺叙是冷静的,并不过分渲染。在《弯曲》中有这样的句子:
——在“砰砰”的碎石与轮胎的撞击声中和新鲜豆腐般的摇晃中……
文员坐在电脑前打起了哈欠,脸像一块口香糖粘粘地拉开,(……)
比如《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以下简称《无声》)中漂泊异乡的年轻人的漫不经心和倦怠:
可以看出他其实十分需要香烟,只是经常忘了而已。
在《舞会》中:
我只是跟随他们站起来时突然发现我在那里。
敏锐的感受力令许多表达相当到位,若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某些地方清晰度过高,像一支过于纤细的钢笔,失去了粗重、浑浊的力量。况且,文字过于机灵有时也可能损伤小说的质地。
仿佛含着内在的推动力,这些小说一篇比一篇好。《继月》饱满地描画了生活的丰盛,以及隐蔽其后的不安全感。《她还小》有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开头:绝望之余,大人们狂吻一番,“不知道这算作什么”。逃难的急促、慌乱的空气鼓动着情节,结束也跟起始一样沉着、利落。《还乡》则被作者视为得意之作,也确实有不凡的地方,他没拘于读书人往往会有的道德洁癖,从肉体上对人性作了兴致勃勃的探索。
各种场合、环境的氛围,不同人物的特征表现,鳜膛弃也能处理得不错。《爸爸》里屠夫抚摸袋中的孩子,又譬如《无声》里的独居心境。从整体看,《无声》尤其突出,无所谓、寂寥和抉择的心情贯穿始终,主人公有时沉溺于电脑游戏,有时漫步在雪地,或凝望窗外人的举动,没有明确的心理独白,依靠充分的外在的描写去铺展。
前面说过,《舞会》像一个变调,而这是以《无声》为前奏的。《无声》展示了,《舞会》则进一步证实了作者在确立小说结构方面的潜力。后者要更复杂,它如此温情,没有批判,充满人性的委屈和谅解。卢淑玲的语言和动作与其说揭示了,不如说在遮掩着她的内心,这迫使我们以更体贴的方式去理解这个女孩,她虽然生存处境粗糙,却也想追求更为细腻的生活。与她相比,男主人公或许显出更多的动物性,然而双方都是随波逐流的人,所以没有互相埋怨,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最后一部分是通过这句话展开的:“我们分手的那天,她同样生着病。那天她不但生病,而且像一根干硬的枯柴,也许是流泪把身体里的水分流干了。那天本来没事的。”变调突然发生,整本小说集也是如此。如果说在之前,叙述在某些部分还有卖弄的嫌疑,那么到此,作品终于获得了净化和提升。为了记录那些摧折灵魂的苦恼和甜蜜的隐痛,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这难道不是写作的基本目的之一吗?鳜膛弃有所选择地做到了简约和迟疑、缠绵和沉郁,《舞会》让我想起乔伊斯的《死者》。
接下来几个优秀的小短篇:《Fine, thank
you!》、《祝君晚安》、《去的时候》,它们具有一种明快、果断、幽默的节奏,许多情节不加解释。结构精巧,像是作者用一把小刀削下的完整的长条苹果皮,体现了良好的控制能力。《无人驾驶》则是另一类有趣的尝试,作者想要展示自己在更纯粹的语言领域的潜力。
鳜膛弃应该不缺素材,可是素材多得如一地鸡毛,也未必是好事,熟稔一切的自信往往与圆熟得流于油滑的笔调相生。而他——起码在目前——还能够像雕塑师那样处理自己的素材,这毕竟是一个需要勇气和耐心的过程。另一种担心是,年轻的小说家被内心才华所驱促,往往追求较为咄咄逼人的手法,而生活中还有舒缓、绵长乃至看似浑噩的一面,雕琢过度,也有可能损失一些汁液。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他的小说中,人物几乎从不伤感,尽管读者也许会替他们伤感。大多数情形下,他们就是活着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缺乏内心生活,正如不需要担心野草的生长,你也不必担心这些小说人物的下落和去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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