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舸
诗的问题
问题的提出,意味着更多问题的存在。“我为什么写诗”,这是一个可以用喜欢,需要,感到快乐,或者适合(具有才能),就可以打发的问题。但无论怎么样回答,也许都无法让人满意,包括回答者自己。最后,我们关心的是这个回答的过程,而不是真正的答案。这样,提问变成了描绘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个问题的闪烁之处是,它暗示了写诗在今天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行为。写诗变成了一个事件,一套观念,一种装置,等等。似乎诗歌一经谈论,便会变成让人吃惊的东西。
目前,我在一种混合的状态里写作,既为日常生计的程式所缚,又耽于词语的消磨,有互相牴牾的辛苦和自得其乐的放任,在诸多厌烦不满之中,得到一些精神的满足和自由。在诗歌里可以将声音减到最低,类似于喃喃自语。空白过剩的平面上,层层波动,互相呼唤的文字,让指涉的事物变形,带来陌生的惊喜。针对现实生活的简单重复,诗挽回了日渐退化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发现被遮蔽的可能性,以清晰的节奏重构了经验和记忆。在诗里,往往有一个具体或虚拟的的倾诉对象,这可以看作是诗人和内心,或者词语之间的对话。那些无法摆脱的诗句,占用有限的睡眠,或者从办公室紧迫的空隙里蹦出来。双重生活的对抗性导致紧张的关系,也在暗中牵制作品。在我的诗作里显露的精致倾向,或者是对这种环境挤压的反应,并因追求某种完美而导致拘谨。同时,这也会构成写作的一部分内在驱动力。难道一定要用受挫的肉身来喂养丰饶的诗歌?这里面的吊诡有时让人恐惧。我更愿意艺术是一种平常的,欢愉的生活。诗歌聚合了未知的能量和变化的形象,使个体和事物有了另外的面目。我渴望这种异已的力量,以此来面对被规训的公共现实,将诗当成穿过人群和树林的小径。
我希望对抵触和分裂的境况有所制约,不放纵词语的粗暴或顾影自怜。现实的严酷无法逃避,词语的愉悦也无可指责。我私下以为,诗是切合肉体感官的存在形态和观察认知世界的方式,而不是词藻的堆积,观念的定制。否则,将无法摆脱意义的幼稚,容易陷入价值的偏执,培养道德的自恋。诗人有恍惚走神,呼叫或者沉默的权利,他太容易产生幻觉,他的基本能力在于想象。当他的记忆,经验,欲望,思想,他的疾病,压抑,阴影,嗓音,当这一切被诗形式化地统摄起来,他会感觉到诗的迷人,贪婪,残忍,深不可测。因此,诗歌的快乐很快会转化成种种焦虑。我的焦虑不安之一是,不经描述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几乎等于不存在。在一个时期里,我留连于墙根的阴生植物,郊区遭破坏的风景,水泥化的城中村落,困惑于欲念的涌动、花草的称呼。我迫切地记下闪烁的感觉和一晃而过的印象,往往是片言只语。而某些词句就象膨胀的种子,意外地生成一首诗。《林中路》这本越写越厚的诗集,基本上是在微缩的视野里完成的。在阳江这个相对偏远的小城市,地方资源的芜杂多样,为创作提供了材料的便利,其边远位置也保持了足够的平静。城乡的交错,风物的沉积,对心智形成密集的刺激,容易寄托个人身世,埋伏隐逸激愤,创作的契机和局限也同时由此而来。我意识到在深入挖掘、迂回探测的同时,还要开阔生活空间与写作的疆域,得到多维度的共振和根源性的动力。在接下来未完成的诗集《沉箱》里,我做了一些较为开放的实践,通过多种形式的变化,处理涉猎多方面的题材,希望在摸索中获得一个综合的架构,并生成鲜活的肌质,发展当代的精神面目。
语言从未停止对现实的侵扰和控制,缠绕着我们认识与享有的一切。诗人既依赖语言,又必须与之抗争,实现个体的独立意志。同时,他还应该负有责任,保持词语的清新,释放其初始或极限的美和能量。诗和语言之间,有着比表达更秘密的契约,诗人是知情者和守护人,他接受了邀请,在形式的限度里铸造和发展语言,揭示多重的现实,当然,他也籍此而塑造完成自己。如果说,诗因某些梦幻的性质而变成一项艰难的事务,那么,写诗其实也是在对抗无所不在的虚无。
原载《上海文化》2010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