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力被默默改变 - 连晗生 - 副本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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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力被默默改变

读王炜的诗



  我把一块黏土,放在山上。
  一个黑乎乎的立方体,具有十四世纪
  文艺复兴的品格
  (那时,形状开始由人所制定)
  我在它上面种上青草,码在这座小山上
  一处平缓
  向阳的坡地。
  它那么黝黑,温和地蓄水。
  它会生长起来,像一切成为繁殖的事物。它会成为
  一个小城市的纪念碑
  这个城市会长成它,迎着
  自己的不准确去长成它。

  到现在,我还处在
  一些下山的时刻,
  摸到山坡与城市的形象。
  我怎样为那时所说的话,找到一个结尾?
  一个形状在通过我的手形成,
  而我必须同时去治疗它发生的场地。

              ——《给遵义》


  《给遵义》是王炜最好的诗之一,它以一种从容的语调、谦和的形象、非凡的气魄和可观的完美性获得人们普遍尊敬的眼光。遵义是诗人的出生地,也是某个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这一次通过诗人的诗获得它的另一层意义。不用说,这首诗会令许多人想起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和史蒂文斯的《坛子的轶事》,但是面对名篇,王炜以自己的方式、词汇,自己的深思熟虑和独到的诗歌处理,显示了抗拒强者的个人才能。除了《给遵义》,王炜最好的诗作还包括《普林尼的一页》、《北营的冬天》、《论荷马》、《清晨的历史》、《虹》、《太阳》、《停留》等等。凭借这些卓然不群的诗作,以及一个毫无恋意地远离喧嚣诗歌圈而去的孤独背影,王炜在当代的年轻诗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王炜到底想和我们说些什么?在他那些隐晦的,我们稍微不注意就会驰过眼前的诗作中,可会有什么值得浮躁的我们多加关注?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我们可会去听一个幽弱的欲言又止的声音。或许,这又是某个人在某个角落的喃喃自语,他并不在乎我们反应,他只是说了些令自己安心的话,然后悄然离去。但是,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好奇和耐心,在它面前稍为停留和倾听,我们就会发觉,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重要的声音:它企图说出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自然和历史的演化、我们的时代特征和世界的秘密。
  从诗人最初的作品看,王炜一开始就拥有个人独到的视野,他把个人的思忖、密集的景象、现实或时间的片断纳入一种超现实的总体幻景中。《普陀山(残稿九则)》带着初出道的诗人常有的些许书斋气,充分表达面对大海动荡的心,长句的形式,和诗句所泄露的(“我的名字不再是瓦尔特·惠特曼”),显示着对惠特曼的兴趣,某种“野心”也从中透露出来。《视野(一篇注释)》改变了长句形式,而用微妙的诗句跨行,来描写这个时期“伤痛不宁”的心象:一片“有着闪着贫乏银光”的工厂的干燥原野。而《谈话,1998年(选)》是片断化的《视野》,一些他沉溺其中的颇有超现实意味的景象:开阔、荒芜、忧郁、疏离,有着同样的深度,其中《3.影片》的景象简直就是一部典型的法国或意大利电影,而《12.笔记,或原则》可以作为他以后几乎所有诗歌的诗学注解,其中诗人写到:

  10.一种超越;生硬而恍惚的超越。
  11.一种素朴的诗,涉及物质的原野。
  12.我的视力被默默改变。


  从最早的这些诗中,我们看到他对于广阔世界所有景象的容纳度,也看到他独特的“习性”:一个年轻人“疲倦、充满过失、模糊而绝对,独自营造着/一个基础。”这些诗形成他的诗歌底色:自此他的诗歌总是在那片光线始终在微弱变化的视野上,在暗淡灰白的背景下展开,描述,“停止”或“等待”。也正是这些诗独特的措辞和思考的完整性,他开始进入人们的眼光。
  此后果然,“视力被默默改变”的诗人给我们带来新的诗篇:《普林尼的一页》、《北营的冬天》、《论荷马》、《低处》、《清晨的历史》、《虹》、《太阳》、《停留》等等,关于自然、历史和人类主题,显示他广阔的视野、独特的角度和不凡的诗歌才能。对比于以前,这些诗改变了以往全景下捕捉纷繁意象的方式,写得更加具体,着力于一两个场景、几个意象或要素,专注于笼罩着这些因素的整体氛围中蕴含的东西,从容、含蓄而得体,一种优秀的语感和质地也洋溢其中,愈来愈让人们觉得这是一位不凡的诗人,请看《普林尼的一页》:

  岛上的动物鼓足了劲,努力吸——
  各种各样的卵涌来了,
  影响着岛屿,这座岛就要变得透明,努力吸嗅着
  自己的轮廓、口语、温度,
  嗅着自己黝黑的品格,
  同样也鼓足了劲,好像也要吸光自己的形象。
  ……


  “一种素朴的诗,涉及物质的原野”,在此,海岛成为他“物质的原野”的另一种景色,显示了“一种超越;生硬而恍惚的超越”。自然,自然的生命力和荒芜,以及已经隐匿的全部人类活动,借助于普林尼,以一种眩目的全景视象得到呈现。“劳动”(他词汇表中的重要一个),概括了人在世界上改善自身境遇的有作为的活动,也是一种文明标志,但在此却无能为力,几近变态(“劳动在他们的体内/像色素一样变幻,他们做出/劳动的动作已经开始显得有些猥亵。”),“沉没”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并且,作为文明的寻找者的“我”的出现也是多余的:自然力以它绝无仅有的惨烈,拒斥着想靠近它的人,宣告人类知识神话的破灭(“那橘红或/白垩的光,是一个死结的直白的光辉/投向他全部的理解欲。”)——这首诗以其无情和原始回应《缺蚀(或教育诗)》中那种尸体横陈的残酷、黑暗和死寂,揭示了自然自足的洪荒和人的卑微和渺小。
  《普林尼的一页》是王炜关于自然的代表作之一。自然,是历代诗歌言之不尽的主题,永恒的写作对象。而不同在华滋华斯和弗洛斯特等人的诗篇,我们看到自然在王炜诗中的另一种样态,它包括树木的摇动、空间中的阴影、地理上的皱褶、水的波纹、气候上的冷热变化,包括清晨、黄昏、冬天等体现深刻的时间性的时令季节,最后也包括人在其中的感受和和可能的行动。它既在一个海岛(《普林尼的一页》)、在一天(《俄尔甫斯》)展开,也在一种现实的景物(《低处》),一次天文事件(《月食》),或者在一个盒子(《北营的冬天》)涌现,而人既在单纯而全部地感应它(《低处》),也在对它的审视、惦量和行动中(《太阳》):既受到它不知不觉的伤害(《应时》),又在它无边无际的怀抱中(《虹》)。
  而如果说《普林尼的一页》的自然过于无情,那么《北营的冬天》的自然则是异常冷静的(起码在开头)。这次诗人把视角对着放在身旁一个小小的盒子。它的开头像《给遵义》一样,有着仿佛单调的却同时令人印象深刻的叙述,近乎“客观”的科学实验报告的描述打破了诗歌在我们心中的常规印象,显示出现今诗人由于相互的致命影响而很难获得的可贵“特性”①:

  我有一只盒子。打开它,
  长方形的玻璃片满满的
  码成两排
  它们插在浅凿的凹槽中,带着
  有色液体的印痕
  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提供了我对人所能够发生的事的想象。

  这只名叫“小麦胚胎发生”的盒子,
  具有充分的室内气质,因此我把它从垃圾堆里
  带回来。
  死去的小麦在里面留下了死去的基因,一些
  深色的事实
  这些名字叫“母细胞”、
  “未受粉”、“1949”或者
  “雌蕊”的玻片,向我出示着
  它们所拥有的秩序。
  我可以把它们放大,
  就能看到液体中含有的年龄
  就能看到一种性别、以及一种深深粘住了它的
  教育的发生。


  这个貌不惊人的“小麦胚胎发生”盒子,实质上,记录自然史风起云涌的发生,就像威廉·布莱克在《天真的预兆》所歌吟的“在一粒沙中窥见世界/在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堂”。诗行看似散乱,但有一种什么内在的力量(“它们所拥有的秩序”?)把它们凝聚住,而这种力量还表现在接近末尾那个动词(“粘住”)的独特性(它特殊的粘度“深深粘住”前面散淡的词语),以及他的一个专有名词“教育”的陌生感,接着,重要的事实发生了:

  一段小小的自然史,但我希望
  它不是,
  而是能够被叫做:
  “旅行取样”
  “恢复”
  或者被当作有关这几种东西的理想。


  语调越是越压抑和克制的,越见出那自然力量的风吹草动。如果说,“旅行取样”有着些许光亮又平淡的色泽,是值得纪念的时光片断,还包含一个人有意义的行走的身影;那么“恢复”则暗示曾有过的一次创伤、伤痛,它可以联系起《给遵义》的“治疗”一词(“而我必须同时去治疗它发生的场地”)。“旅行取样”、“恢复”这两个词语,恰如其分地表达着它们可能包含的所有丰富含义,而“理想”这个词更赋予前两者重要的内蕴并且深化它们,它们一起作为人所有拥有的美好的东西或希望所在:这两个词语拖曳着一个长句——“或者被当作有关这几种东西的理想”,语调轻淡之极令人惊叹。在此王炜显示了他举重若轻的杰出才能。而这个蕴含着“小小的自然史”的“小麦胚胎发生”的盒子,又不仅仅是自然史,同时它还是人类史的浓缩,它就是一段战争,一次恋爱,一次死亡,一个历史的片断,一个物种的产生和消亡,它公平地承担着这一切,因此——

  我可以用它取代一个城市的纪念碑,

  也能够取代
  我的全部。


  节奏是出色的,诗句的延展及突然的停顿、空白、转折和简省,造成了强烈的令人遐思的效果,几乎是浑然天成的,它还用到王炜词汇表的一个专有术语:纪念碑,显示着这个盒子的份量!最后一节借助于身在其境的冬天气候,来衬托面对呼啸而过的自然和历史时所带来的寒冷和黑暗:

  天气越来越冷了,
  我感到心脏的反光。
  但我更多的感受到心脏本身,它独自翕动
  不带有我说到这个冬天,这种黑暗时
  所发生的错误。


  这种对于自然以及自然演化(历史)的无常感,像阴影一直笼罩着王炜的诗中,这一切,连带现实的混乱和绝望最终激发他重新组织世界秩序的行动——“我把一块黏土,放在山上。”(《给遵义》)
  《给遵义》会令许多人想起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和史蒂文斯的《坛子的轶事》的同类作品,济慈借古瓮唱出“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田纳西山峰的万物也从四面八方迎向坛子,而在王炜的诗中,虽然只限于“一个城市”(遵义,一个有着重要历史事件的城市,或者也可以看作我们中国任何一个正在急剧变化的城市),“会迎着自己的不准确去长成它”——一块种上青草的黏土繁衍生成的一块纪念碑,但基于诗中语境,我们会知道周围的草木也会像迎向田纳西的坛子迎向它,或者在它周围自由的摇动。在这里,如果黏土的形状:黑乎乎的立方体,让我们感觉亲切可爱,那么它所具有的“十四世纪/文艺复兴的品格”,将令我们倍感振奋:那是但丁、乔托和契马布埃的时代(“那时,形状开始由人所制定”),一切正蓬勃发展,混乱的事物因为一种精神物质而得以重新整合而趋于和谐完善。与济慈和史蒂文斯诗中作者的不在场相比,在这里诗人身临其境,是整个事件的主动者和参与者,而描述的温暖也感动着我们:“它那么黝黑,温和地蓄水。”(这种温暖在于三个词的结合)。
  如果《给遵义》的开头部分给我们难以置信的温暖和信心,也显示作者少见的肯定和自信(同时也是含蓄的,不张扬的),那么同时这首诗的成就(或成熟),还在于诗中的第二节进一步的反思,它完善和深化了诗篇的内涵,显示了王炜不凡的特性和品格。“我怎么为那时所说的话,找到一个结尾?”这一疑问包含着的疼痛感、清醒和负责任的态度,以及具有的“涵养”的内在力量,偕同最后两句,产生独特的质问效果和积极的“治疗”作用,并且不仅在此,而延伸到他其他的诗中:因为以前做过的任何一件事,以及写过的任何一首诗,总会留下它“发生的场地”,需要人的关怀,需要人自始至终的回望和探视,不断地去“治疗”、或者修复。像《北营的冬天》一样,这首诗简约、素朴,却有着极其丰富的意韵,指向人类行为的所有可能和希望,成为王炜的代表作之一。而王炜在他最好的诗中,往往可以这样举重若轻地处理他的题材,运用几个最平凡的句子和清淡的语调转换,从容不迫地而道出一个重大的问题或大自然内部的秘密。
  王炜在本世纪初所写的一些关于自然主题的诗,许多都是从诗人自身生活环境展开的,如《低处》、《虹》、《太阳》、《月食》、《阴影中》和《停留》等等,浓绿的蓖麻地、“杨槐”、“黄荆”、“水杉”、舒卷的树冠、阴霾的天气、彩虹、月食、太阳、早晨和黄昏、阴天和晴朗——自然的面目一方面清晰可辨,可感可亲,一方面又是变幻无情的,蕴涵着命运、人世和历史的虚无感。这些诗的展开都是从容不迫的,显示了作者对世界稳定的观感和基本反应,而这也是一种敏感得近于脆弱的行为——一边感应着它们的风吹草动,一边想起最内在的、也是最遥远最异质之物,交织平静、欣喜,又相当绝望,同时又在绝望争取最后的一丝亮光,犹疑、谨慎而执拗,向前推动着。它既有着《虹》中的光明和温暖(这是少见的):

  我们划着桨
  透过了第一道虹
  兴奋地望着对方的脸
  然后是第二道,


更多的类似《停留》中的寒冷和昏暗:

  一天的消失不是渐近结束,而是突然被取去。
  看不清远处山的轮廓,电视上说,雪会下到明天
  北京一片昏暗


  在王炜的诗中,“昏暗”、“阴影”、“寒冷”和“黑暗”是最常用的词语,它们既有本身最原始的意义,也有复杂的隐喻意义,虽然它们不一定都带着那种负面的消极的含义,但也包含着他对世界的基本看法,是他内心的底色。它们的“影子”几乎渗透在他的每一首诗中,在《俄尔甫斯》的结尾:“在冬季的月光下,它(土地)长长的阴影/一直拖到了未来”,在《阴影中》,清晨潜行的“历史”全部处在阴影中,而集中的描写当在《月食》中。在《月食》中:“今天,月亮黑暗/全部的省黑暗。”在这首蕴涵自然的沧海桑田的诗中,自我和月食沁凉的暗影融为一体,全部接收后者的黑暗,而后者也接收前者的一切,“全部热情/全部阴影”,“我”和世界同一:“在早晨,我学习月亮的礼仪”。今天,我们读着王炜的诗,无时不刻会感受到那种暗淡的阴影的渗透,直入我们的身心,而在同时,一种“古老的寒冷”往往在诗中散发而出(在《北营的冬天》中;在《应时》中:冬天的坚硬和寒冷更加彻骨,难以忍受)。在他诗中,人永远是脆弱的、容易受到伤害的存在,就像《普林尼的一页》中劳动的“沉没”的居民,就像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诗人本人(《应时》),这正像他在(《谈话,1998年(选)·12.笔记,或原则》)中所说“‘人’只是一种本质稀薄、有限的东西,但能够真实,期望某种隐私、法则、或者固执地强调自由来获得一种与世界的亲和。”
  “大自然并不关心什么迷误;大自然自身只能永远正确行事,并不理会由此可能会产生什么情况”②歌德说出我们许多人对大自然这种莫名的感觉,这也是《道德经》中的“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所包含的意义,王炜明显地觉察这一点,他自觉地接受自然的一切,接受月食的黑暗所带有的所有含义。而如果说,月食式的黑暗和阴影像一个寓言,覆盖在王炜所有诗篇中。那么即使如此,诗人还是对世界的光明面保持识别的眼光,在《低处》:“我走到波浪一样的/蓖麻地里,它聚集的浓绿”;在《阴影中》:作为太阳的化身,“一个人”“身着红衣从东方至”。他还保有对世界万物最本真的敬重和感激,这包含在《树冠》里面:对词和物的对应小心翼翼的辨认和把握中;也包含在《俄尔甫斯》中:俄尔甫斯是在大地上体认万物的谦卑者(“杨槐”,“黄荆”,“水杉”/我学习这些名字。)只不过“许多美/一碰它们便消失”,只不过对人在世界有何作为的掂量,对世界基本状态的怀疑,令浓重的“阴影”在他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在《俄尔甫斯》中,与开头的明亮和光彩相比,诗篇的结尾却是陷入对事物阴暗面的沉思。
  对自然和世界的感应、体会和揣度,以及在自然中,如何安置人——这一脆弱的存在,一直是王炜的诗的核心。他的身体仿佛是感应自然的敏感的“试纸”,以及记录自然的忠实仪器,他的心本能随天气的阴晴而无声变化着,随波浪的延展和光影的呈现而闪动起伏着。同时,这种对自然的敏感并不是总是被动的,“我一再谨慎,目睹太阳。我在我的哲学中直视”,他内心的灼热和爱一直寻找行动的途径,“我有一些对炎热的了解,但是不够。即使我的语言炽热,在炽热中,我有一些对空间的了解,但是不够。”——他对自然和世界有着“全部的理解欲”,他有着把握整个自然和世界的“野心”,而这其实也可以从《怎样概括外观》这首诗的题目以及奇妙的描述看到——像所有的杰出画家一样,他直觉到对外观的概括和描述也是对事物内在秩序的捕捉和拥有,但同时他也可能意识到,这个目标毕竟相当艰难,因而在整个叙述中也是半戏谑的:

  仅是这泥浆已经很全面
  较之途中滟潋的湖
  它难说一些,却也什么都有了:
  倒影,纹理,积淀。
  也能为善感者保持
  一些只处在描写中的东西。


  在王炜的诗中,除了关于自然的诗,他的一些涉及“历史”题材或历史人物的诗篇也相当优秀。这些“历史”题材和历史人物,寄托着诗人对它们/他们的尊敬和缅怀,是一种对时光的追溯和考察,又有借古喻今和以今照古之意。同时,历史也是自然的一种体现,自然的时间性就是历史。如果前文所述的《普林尼的一页》侧重于自然的描绘也暗含对普林尼的敬意,那么在《论荷马》中,诗人则直接给予我们一片汹涌激荡的大海和一个奋勇顽强的形象——站在诗歌传统的源头的宗师,他是一个盲人,其中最后两节,因分节形式和一种决断的态度显得庄严和雄浑:

  那么,一个荷马就这样开始?
  我也渐渐相信这个寓言,
  ——他站在自己模糊的、过度的理解力之上,
  一阵风刮去了
  他眼里的虹膜。

  他开始动身行走,盲目,直到重新回来。
  它们仍在那里,扑打着,闪着态度不明的光。
  ——他一片一片地全身穿过它们
  获得了新的视力。


  这首诗也回应着以往,他对大海题材的爱好(《普陀山(残稿九则)》满目都是大海的意象),同时也可以看作它们进一步的发展。在这首诗中,荷马采取的是向低处汲取力量的姿态:“当他把自己移向低处,越往低/他身上所矗立的教育就越深。”古希腊是诗人钟爱的题材,在《俄尔甫斯》中,诗人给予这个古希腊最难忘的歌吟诗人一个全新的形象,他对天地万物有着最谦卑最真挚的爱,他有着作者本人的身影和痕迹,而山中的景物可以看作现代环境和古代景象奇妙的融合和渗透,它是对永不衰老蓬勃生动的自然和历史景象的由衷赞美。不同于《论荷马》和《俄尔甫斯》,《阴影中》虽然是描写“清晨”这一时刻,但他却洞察到它的“历史”性——“清晨有它自己的历史”,潜行的历史是整体性的、虚化的、半似人化的:

  悲剧也开始了
  柔和的转变,
  历史也逐渐步履谨慎
  微弱和简短了
  只剩下几个语句,几个容貌。一朵阴影积成的花卉
  遮去了人的脸。


  对自然无时不在的时间性(历史)的体会,弥漫在他相当多的诗篇中,在这首诗也可谓无声无迹、尽在不言中,而清晨的真相也在于这种“历史”性,在它的潜行中、在观察者的似是非是的分辨中、在“微弱”和“得体的暗淡”中。
  与《阴影中》那种描写冰凉的清晨“历史”不同,同样描写“清晨的历史”的《清晨的历史》一诗他选取了荷马史诗的一个片断:即赫克托尔准备迎战阿基里斯的一刻。如果说许多诗人在处理诸如此类的历史题材都用过类似的戏剧性方法,那么王炜在此还是显示他高超的诗歌才能,他感受世界的方式以及独到的文字技艺,这是一个阴沉的非同凡响的早晨,看看它如何揭开:

  这个阴沉的早晨。天空灰薄。
  正如我们通常所说:
  “一天尚未开始”
  云层被取去了
  没有很多光,也没有更多的黑暗
  只有很少的光像冰,从空中投掷下来。

  在奔赴厮杀之前,赫克托尔登上城墙,注视平原。
  当太阳的光束在营帐上空,动弹开的一刹
  他感到这平原的犹豫,平原的安全。


  在如此戏剧性地展开的历史的时刻,有着像他其他的诗中微弱变换的光线,整个气氛既恍惚又明确。像他最好的诗,它的语调是从容不迫而恰到好处的,这种对时间万物的微妙和丰富的心领神会和把握、对词语运用的准确性和技艺上的出神入化,奠定了这首诗大获全胜的基础:

  总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全部的理解就被确定了
  “一天尚未开始”
  一天失去,又到来。他处在这中间的位置
  没有很多光,也没有更多的黑暗,
  即使阴影也能照耀,也经常决定了
  他的全部生命。
  一个早晨经过
  可能是开始,可能是这星球上
  一切事物的片刻驻留。
  当他的理解已经移动了许多,
  或者说,也停留了许多,
  他终于能够较为准确地
  处在这个瞬间的位置了:
  一天,似乎是在他对面的东西
  一天,尚未开始
  并没有很多光,没有更多的黑暗
  他看见了这中间的战场,中间的生命
  许多很快变更着的瞬息
  和瞬息的抑制。
  在一天的开始,
  早晨什么也不照耀,它是孤独的。
  他眯起了眼。


  “可能是开始,可能是这星球上/一切事物的片刻驻留。”在此,诗人拥有令时间停止的能力,使我们可以一窥时间和行动的全部秘密,在此,诗人,或者历史的众多人物,以及现在的我们和赫克托尔化而为一,在生命向死亡的过渡中;而我们在这一刻已深知,那个人将死去;伴随着景象的摇晃,世界在将死的人面前演示了一番:

  几个小时后他将死去
  他将永远成为这一天。
  而他曾经是这一天对面的事物。


  在这里,每一句都是异常重要和了不起的。一个人的死去将使他停顿在那一个时刻——“他将永远成为这一天”,而他的所有过去都可以从这一刻往后追溯延伸而去,或者他的所有过去往这一刻蜂拥呼啸而来。此外,诗人也揭示了一个存在的秘密:一切存在都是面向它的对象的存在(“而他曾经是这一天对面的事物”):它和它的“对面的事物”永远不可分离,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对面的事物(对立面);而它的逝去,也是它的对面的事物(对立面)的逝去。如果斯蒂文斯在他的诗中说出“我是我周围的事物”③(《原理》),或者“我是自己在其中行走的世界”④(《在红宫喝茶》),或者“没有事物能依靠自身存在”⑤(《最美的片断》)因凌空蹈虚而显得过于轻易,那么这里王炜的诗句因为有着“平原的犹豫”式的铺垫、伸展和回环洞察而显得真实具体而感人,或者我们可以说,赫克托尔就是荷马时代的哈姆雷特,又一个站立在希腊清晨的不朽形象。
  为此,《清晨的历史》不仅仅是一则历史事件,而也是关于宇宙生命的产生、生长、消亡和循环发展的重要寓言。它表达了瞬时即是永恒,永恒即是瞬时的真理,在生命和死亡的辩证中,在人世的短暂或无边无尽中,提示我们可能的位置和可能采取的方式。《清晨的历史》再一次衡量了诗歌在达到空间和时间的永恒上所能起到的作用。——王炜这些最为平淡最为深远的句子,以及它们所包含的智慧,令我们久久的感怀并将镌刻在我们心中。
  虽然自然(及历史)的庞大和无情贯通着王炜的身心,但是对于人类文明成就的信念,应该可以部分减弱他由此产生的虚无感和孤独感。而作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就是他大部分诗作涉及到的那些伟大人物,对他们的沉思,弥漫在《论荷马》和《为约瑟夫·康拉德撰写的铭文》等诗中,他们——包括另外的诗中涉及到的人物(惠特曼、麦尔维尔、曼德尔斯坦姆、弗洛伊德等),可以看作他在雾气茫茫的大海看到的一座座灯塔,给予他信心和勇气。这些人物在他看来,代表着一种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也可以用他的术语来说:一个纪念碑。他们是文明发展最终的成果,是“教养”的来源,他们的“文风”是一种人类的精神遗产,在他的文章《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他说:“我正是由于卡瓦菲斯的文风而一直喜欢他的诗作,其次才产生对其意义的关心。文风是一种精神果实,也许是真正重要的果实。”王炜的作品的卓然不群的风貌正好显示了对“文风”的重视或癖好,他谨慎的、得体的语调既是基于对世界未名之物的考量,基于他的个性,也源于他把它体认为一种“教养”。王炜对卡瓦菲斯的评论恰好用在他自己身上,“它们中的每一篇都站立在一种传统信心的基础上——对“特点”、“内涵”和“美”这些东西的传统信心。”对传统的理解到处可以在《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看到,而同时,与一些膺服于传统同时被后者的中心引力吸入阴影的诗人不同,王炜对于传统,有着良好而有分寸感的把握,往往能在表达敬意的同时又维持个人的尊严,以自己的才能来回应它们——所以他对卡瓦菲斯的诗《召唤阴影》的评价也让人想到他本人:“这首诗的中文诗句——‘在这沉思冥想中我将组织视力’具有令人怦然心惊的美,它那结实而清淡的措辞显示出一种经久不衰的质地。”
  “我一点一点把/事物弄干,拿出郊区的瓶子。”在《谈话,1998(选)·8.莫兰迪的一天》他这样写道,我觉得他极像他所欣赏的画家莫兰迪,把着力点放在事物的微妙上,并最终把握了它。而这也是他最出色之处,因为诗的难度就于微妙之中。因为不同的诗人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方法,但最终还是应当落实在微妙之中,当我们说一个诗人做到了微妙,也是说他是恰到好处的、不偏不倚的。王炜在他最好的诗中,确实做到他对自己的要求——“诚实和微妙,适度,耐读”(《错误》)。
  总体而言,由于对诗歌奥秘的某种掌握,王炜一直出色地把握着诗中冲淡的、迂回的语调和节奏、微弱的色调变化和丰富的肌理效果,以成熟的心智保持独立性,拒绝诗歌时尚和诗人间致命性的相互影响,而有着清晰可辨的面目。他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词汇表:“教育”、“劳动”、“阴影”、“黑暗”、“脆弱”、“寒冷”、“冬天”、“停止”,这些词汇可谓是他对世界事情的一种“抽象”,是他长期思索过滤后沉淀下来的,有一种他个人的独特的丰富涵义,是理解他诗歌的重要的钥匙。他喜欢用平淡无奇的陈述句并和“抒情”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措辞是有“涵养”的——含蓄、节制、质朴、欲进还退,显示着他随时承受大地万物的“教育”和面向强大自然的持守姿态,在语句的审慎中显出内在的力量。他谨慎地维护着他个人的“文风”,虽然寂寞,但有着作为“一个波纹”承担着“荡漾的尖顶的阴影”的那种光荣(《为约瑟夫·康拉德撰写的铭文》)。就这样,在自然物的风吹草动中,他保持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警觉(“一个极端普通的人会令他周围的环境紧张,像个不发出声音的洞穴。”⑥(《谈话,1998年(选)·12.笔记,或原则》,记录下它们的万千变化和恒在的“隐私”(用他的词汇来说):无论是在一次月食中,一次与太阳的心里对视中,在蓖麻地里浓绿的环绕中,还是在去苗圃的路上的停留中,和坐在电视机前的寒冷中。
  如果王炜对自然和历史精彩的揭示如前面所提到的,它们也必然暗含着人在自然和世界的状况——这一问题的表达(自然、历史和人的作为,种种关系缠绕纠结在一起)。那么进而言之,对人在自然的作为这一问题中,也必然暗含对另一个主题——诗本身的反思,即作为人类最重要的精神活动——诗,在广阔无情的自然世界有何作为这一问题。因此,如果说,在《太阳》等诗中,这一主题只是内蕴于关于自然和历史秘密的字里行间,那么在另一些诗,关于这个主题,则是直接地从不同角度和层次展开:《论荷马》和《俄尔甫斯》针对两位古代希腊诗人(前者在土地和大海的背景下,后者与万物的呼应和阴郁反思),《给遵义》以“一块粘土”和“一个小城市”相对,《错误》一诗中则是通过探入诗人自己内心深处来获取答案,而后来的《关于才能》、《续〈关于才能〉》、《虚荣》和《过从》则通过比拟、对话形式展开直接的讨论,表达他内心的争辩或说服。
  在《错误》一诗中,通过一次感情和经历的艰难回溯中,诗人说明了诗所具有的意义。这首诗挣脱了王炜其他的诗中的那种冷静克制,第一次写得那么动情,但同时也是含蓄的,他听到有一个声音规劝着诗人:

  因为,眼泪终于恢复了古老的真切
  终于直接就是痛楚,而不缀饰痛楚。
  你要督促你的记忆,
  让它成为必要的,
  直至无边的。
  无论如何,让你说的话犹如光线,而你自己
  要成为光束里一件从容的物体。
  或者相反,
  去督促它黯淡,犹若距离。
  但不要妄图成为黑暗本身,最大限度,它只能是
  黑暗中的某些呼吸,或某些窒息。
  你一生都仰仗语词,
  最后,词并不闪烁
  而是隐去了。
  许多美
  一碰它们便消失,
  你可以只去描摹,而不证实
  仿佛没有真实。


  “你可以只去描摹,而不证实”,像他的许多诗,这里有着他所特有的自我劝谕和说服,而这种劝谕和说服在表达效果上是恰到好处的。为此,最终,诗歌拥有最后的安慰力量,同时这种力量也包含着一种诗歌的伦理/美学要求:

  这样,在这个必要的错觉
  和必要的谎言中,
  有关你的生命和死亡
  你已经尽可能地诚实和微妙了
  然后,还要适度,还要耐读。


  《错误》一诗可以看作王炜用诗的形式,关于诗歌基本问题最直接、最真挚、也是最出色的表达。这一次,诗有何用——这个艰难的问题通过反求自身而得到初步解决,诗——并不奢求知音人的存在,诗仍在于能够安抚诗人动荡不安的内心,而这儿也回响着歌德在自传《诗与真》中那著名而真诚的坦白:“就这样,使我整个一生都不能摆脱的这个爱好便从此开始了,这爱好就是:把使我快乐或痛苦的、或者使我身心贯注的东西变成一幅画、一首诗,并借以安慰我自己,使我对外界事物的理解更加准确,从而也使我的内心平静下来。”⑦《错误》充满着一个诗人的自我说明,他的自勉和自我指向,而由于它的出色而溢出它的边界,关涉他的其他诗并作进一步的解释。但同时,具有悖论意义的是,对知音人的奢求又是人之本能,人仍是渴求交流的动物既使他本人矢口否认——那么就像在《如何概括外观》一诗中,当诗人对景物“外观”半文半白地动情而投入的评论和描述(“夹叙夹议”)时,他滔滔不绝自鸣得意时,他发现谈话者已无影无踪,哑然失笑之余又当然不免黯然神伤——“我的谈话者呢?你哪里去了?”
  对于诗和诗人何为,是许多诗人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面对商业环境和政治压力下所要正视的问题。王炜的困惑和困惑的解决,就像我们每一个写诗的人,一直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像天气变化着。他的另一首诗《关于才能》再次企图阐释这个问题。在一次看电视的启示中,王炜阐述诗人的才能在一个诗的贫乏时代有何作用。虽然诗人可以在他的诗中,像电视里所描述的下水救人的人那样敏捷、勇敢和自如:

  ……他下沉到极度深寒
  在利如刀刃的冰块间
  目不能视物,行动却敏如大鱼
  “凭借直觉”,寻找与躲避。


  但同时,回到现实(“陆地”),诗人是笨拙和不适的,就像那救人的人“在陆地上,面对表达的时候/他显然是得体的谨慎与口拙”。在这首诗,王炜发挥他后来诗中的那种对话和辩驳的滔滔不绝,而这恰好显示了他面对的压力,他以以退为进来反抗社会的荒谬和压迫:

  对于我们,也只是在遣词造句中
  说了一些好话和狠话
  而且用不着抓捕我们
  我们聊以自慰的这种
  才能已经是单独监禁。
  其实我们许多人都没有反对才能的才能
  我们一如既往的比喻,重复,从而代替
  对各种事情的理解,产生意义是容易的
  因为其实说什么都总能说通
  内心虽然从来难以被语言证明
  条件反射的舌头却从不曾停止
  直到表达终于被无知无识地打断
  直到头脑在没有头脑的世界搁浅
  一种并无戏剧性的解脱,相貌平平地来临
  叫它沉默,还是叫它平庸呢?
  但这之前,一次次软弱的重复与拖延中
  比如这会儿,我仍然要借助比喻说话:
  我还不知道在写东西这件事中
  我们也最终能抢救出一点什么
  但我想象:愿你我所能去做的
  也各自都有作为泅泳者的一面。


  “产生意义是容易的/因为其实说什么都总能说通”,一种条件反射的舌头的表达,也总是“被无知无识地打断”,王炜对世事现状的明了(还有激愤)包含在这些诗的字里行间,也正是这些识见和真诚回避了这种说理诗可能有的僵硬或炫耀色彩。在这里,诗和语言的困境表露无遗,诗人孤绝的形象也栩栩如生。
  王炜在从不同角度或层次、直接或间接反思诗本身的诗中,表现一个诗人最真实和最真诚的内心:诗人就像俄尔甫斯,在万物的呼应中,在对它们的思考中;就像荷马,在低处汲取力量,然后“一片一片地全身穿过”“态度不明的光线”。在这些诗中,还表达着一种对诗的基本态度和识见:诗既是虚无的,一种《错误》中的“必要的错觉”和“必要的谎言”,但又是可以满足内心的实在的东西,在“错觉”和“谎言”中达到心灵所要的“诚实和微妙”、“适度”和“耐读”,它既渺无可为但又可作为“泅泳者”的一面;当然,在这种苦心孤诣和奋力一搏中,最终可能达到它最光明的一面、它最值得的期待和最辉煌的成果——作为《给遵义》那黑色、神秘而温暖的“粘土”。
  在我们所能见的王炜后面几年的诗中,他逐渐加重《关于才能》那种对话和辩驳的份量,一种所谓的“对话体诗歌”正在形成(这其中有《过从》、《问对》、《乌市别》、《中亚的格列弗》等),戏谑、玩笑、双关以及他看重的幽默成为它的底色(而从它的语调有时也可以嗅到当沃尔科特评说拉金(作为一个隐者)时所说的“执拗的自我献祭”⑧的味道),善于对现实发言的拜伦,还有包括普希金等其他十九世纪诗人(王炜所谓的“近代作者”)——根据王炜访谈录可知——在这时成为参照的对象。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辩论和说理给予他的诗歌一种新的向度,呈现新的成色和质地,在良好状态下也令人赞赏(例如:在《乌市别》中显然看到作者的才华,从容不迫,亦庄亦谐,是此类谈论式作品的佳作,在此,现实隐约地现出它的形状:混乱、基本,真实、可感)。不过,不熟悉作者的思考对象及其背景的读者,可能要花费一番周折,才能摸到这些诗歌(特别长一点的诗)的那扇门,并且里面复杂的路径(包括诗中的双关及特别用语等)也容易令人迷失其中,所以这些诗在获得知音者的颔首会意的同时,往往可能要顶着在其他人看来已坠入枯燥和说教的危险。
  “了解了一个诗人处理独特性和普通事物的方式,我们可以进一步认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王炜在他的文章《论康士坦丁·卡瓦菲斯》这样说。从王炜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审慎,以及他永不满足、永不停留于现状的内省的特点,而从其他文章和谈论中,我们就会发现他的诗,同时实质上也是他的“思”到诗的过程的一次自然而良好的过渡。他总处在迂回、转移中,从中找到某个平衡点。他的本性是这样的:舍去已知的、“容易的”,发现未发现的,找到新的路径——同时在新的位置又再次检讨,再次发现,在他的随笔《诗人》中,对这一点有很好的说明。《诗人》有一个典型的王炜式自我辩论,作为另一自我的“诗人”对“我”说,“那些你认同的事情,并不与你同在。必须要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刚好就是你的起点。你和你寻找的那些事物的联系只能在斗争中,在变化中出现。不要拒绝斗争之神。”
  在王炜身上,有着一个怀疑论者所拥有的追求真理的执拗,善良和顽强,他把灼热的感情藏于事物的深部,痛感人生和世界的虚无,为了解脱这种虚无,他的眼睛朝着微弱的东西索求,向着低处探寻,“笼络事物”,在迎向万物既有的形式——“学习月亮的礼仪”中获得某种实在。他把他的诗当作一个自然和人类的寓言,一个感受气候的温度计,一个“地球概述”,一个时光或历史片断,一个现实的侧面——他的方式是朴素的,迟缓的,间接性的,但又内含锋芒——一边惦记着语言的“诚实和微妙,适度,耐读”,一边旁敲侧击,暗示着我们的状况和那不可言说之物,他的孤独是觉悟的必然产物,他独特的语言感应力也造就了不凡的诗篇,他作品中的诸多形象:蛮荒的海岛、月食的黑暗、荡漾的波影、舒卷的树冠、明亮的不可直视的太阳、和清晨的阴影和寒冷——因它们明显的“特性”——在我们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在希尼论毕晓普的文章的结尾,他把后者与拉金相比,“在言辞的数量方面,看来她证明越少即是越多”,⑨王炜当属于这一行列,在他产量少的诗中,可以相互说明相互补充,相互“治疗”,从而具有“越多”的效果。今天,如果我们斟酌王炜的《给遵义》、《清晨的历史》和《北营的冬天》那样的诗,阅读他同样少量而表达出真知灼见的文章及书面访谈,就会了解王炜在心智的成熟和知识根基的牢固方面、对文体和语言形式的敏感和自觉方面、诗艺的出色和可观的完整性方面,比我们许多人超出很多,他正向他崇敬的诗人们一步一步地走近,他是我们之中一个真正值得期待的诗人。“我承担着方法、伤害和幸运”(见《谈话,1998年(选)》·12.笔记,或原则),王炜以他相当好的诗准确地诠释了这一句,而它也表明对一位内省的诗人来说,孤独总是和优秀相随相伴(“我孤独的血只在不为人知的停留中,融合给世界”?(见《虚荣》))。想想卡瓦菲斯、拉金等贤者诗人,想想面向浩瀚存在他们的寒冷和孤独几乎是命定的,那么在这喧嚣和混乱的有时几乎让人绝望的时代,我们这些正在写诗的人也只有像前人那样,勇敢地承担这一切,承担着这命定的寂寞和骄傲——像全身穿越光线的荷马,像歌唱万物的俄尔甫斯,或者在困境中“努力蠕动”(就如王炜在《缺蚀(或教育诗)》中所提示的);而在某个时候,我们的手中拿着那块“黏土”(“黑乎乎的立方体”),我们把它放在山上,看着它(“那么黝黑,温和地蓄水”),并且也知道:

  它会生长起来,像一切成为繁殖的事物。它会成为
  一个小城市的纪念碑
  这个城市会长成它,迎着
  自己的不准确去长成它。



———
  ①“特性”:尽管王炜在他的访谈中,由于更大的抱负而抑制“特性”(“特点”)的意义,但是他还是以他的作品为“特性”作了一个良性的诠释。(“我想,‘特点’是一个不够的概念。‘特点’只是人生中一种极为普通的补偿……”,见王炜答木朵访谈录,时间2010年3—4月)。
  ②《歌德文集》第12卷,罗悌伦译,P302,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③《史蒂文斯诗选》华莱士·斯蒂文斯著,西蒙、水琴译,P42,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
  ④同上,P26。
  ⑤同上,P122。
  ⑥王炜的这句话,令人想起歌德类似的铭言:“一切生命体都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环境”(见《歌德文集》第12卷,罗悌伦译,P305,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⑦《歌德》,彼得·贝尔纳著,李鹏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P27,1992年。
  ⑧《写平凡的大师:菲利普·拉金》,德里克·沃尔科特著,载于《读诗的艺术》,哈罗德·布鲁姆等著,王敖译,P159,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⑨《希尼诗文集》,西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P376,作家出版社,2001年。



  
原载《上海文化》总第9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