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宁立

常见事物中的风暴
 
读王强诗集《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这是一种具有某种跨度的诗歌，其中既包括人们预料之中的那种常在诗歌中出现的主题，也包括这类主题的偏离。这既在一个读者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它本身符合人们对于这样一种诗歌的预期。对主题的偏离，哪怕不是一种刻意寻求的结果，也属于一种耐心经营的成就，它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归化自然，也不演绎自我，而更类似于一种对与词语之间关系的寻求。这样一种寻求，其全部努力，我们可以说，力求精确，或者貌似做出开放的姿态，坦然的表示，但最终导致的却是模糊的结果，而且，随着主题变得大胆，其结果也愈发模糊了。其中一首名为《从街角出来》的诗，可以说是较为清晰的那一类诗歌，读者自己感觉可以放心大胆地读完它，甚至与它亲近，但它究竟描述了什么？一个从街角出来的“我”，偶遇一个女人，一个沉思的女人和随后和她结伴而去的男人，这次偶遇对“我”——一个主观叙述者——所造成的的影响，这便是这首诗所打算处理的材料。围绕这次偶遇展开了一切，其中穿插着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片段的风景：马路，护城河，风。如果我们克服了最初的困惑，把它再通读一遍，我们就会发现其中一些部分清晰的令人意外，而另一些部分却又混沌得令人困扰——结合在一起，它们似乎令一种原本很有希望变得清晰和易懂的表达变得更模糊了。于是模糊就是我们最后抵达的地方，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真正发生，什么也没有被真切地描述出来。一些线条被煞费苦心地擦去了，又或是磨损了，如果一个人仔细看，也许还能看到它们曾留下的痕迹。在这首诗里，我们听说一些太轻易被交代出来的事，对陌生人的断言：“她有份令人羡慕的工作（精通计算的工作），/还认识了一位二手的年轻有为的政府官员，/这让她的生活贴近得志。”，对他人的揣摩，以及这一系列发生在“我”心目中所引发的的反应：“我”匆忙地走出街角，“我越走越觉得空旷，/整条马路像条荒凉的护城河，/我简单地突围。”……最后，这首诗以一个意外被装在帽子里的苹果作为结尾，这里面有一种微妙的戏剧性：我不知道是谁把苹果留在那里，但我在这种干预已经发生的结果上进行了再干预：“我把苹果放在长椅上，它孤零零的。”最后，它以这个苹果作为结尾，它称不上是一种象征，却足够神秘，再一次，诗人给出了我们反应，并以此结束全诗：“我再次走出街角，感觉身体像一个气球，/越来越轻，越来越接近爆炸。”
　　这是这样一种诗歌，当我们起初读它时，它显得无话不谈让我们安心，而当我们读到最后时，却又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显然，它坦然得有些过分……诗中的主体“我”被一再地提到，每一节都会出现，我们躲不开他，而他也向我们交代他的每一次反应。他的打算，筹划和所有的情感上的失败，他无一不向我们透露。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这种半虚半实的经营中，“我”会“简单地突围”，“我抄近路”，而且“我”还“好奇地打量四周”。要注意到，正是情感的表露部分，也是被描述或被给出的对象变得模糊的部分。在另一首诗里，在《蟋蟀》里，“我从中得知/秘密是/针对另一个体的警惕。”，或者像是《纪念》，很少有人向我们这样说话（在一首诗里），他提到“我所认识的年轻人又死了一个”，以及“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对手”，这里面有一种出于半公开的私密性，但谨慎地避免了个人宣言。这一类诗句具有高度的个人特征，烙上了诗人自身的语调和格律的特性：“有时，我来自一把溃烂的刀子。/而不是母亲和家庭。”（《285公里》），其中形象的密度和隐喻的复合性不是通过辞藻来表现，而是通过猛然间，对自我的一次审视，让诗人得以跨越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距离，甚至跳出惯常物质世界用来规范自我的那个范畴，并在这一瞥中获得某种意外的加速度，某种在场，但很快，外在世界的窠臼让诗人意识到这样一种审视的徒劳和不可能，于是这种目光又被迫回到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回到外在世界与“我”之间的某个地方，回到一个不可归之处，并因此而归于失败。
　　对这样一种审视的目光的召唤，也在写作过程中造成了一种动作的发起与达成之时之间的延迟，以至于它们（这些作品们）时常给我们的印象是缓慢的，不慌不忙的，几乎像是强迫自己变得迟钝下去的诗歌。“我到对岸，还在那条整洁的水泥路上走着。/直到路旁的饭馆、汽车和谈时事的老头儿们/都无法抵抗地漂浮起来，”（《西土城公园》），它对时间性的要求并不来自于自身的一种迫切，而更多的是希望推迟自身形象在一个快速显影的外在世界里的形成：“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曾经属于这里，/现在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我是否也该属于那里，/那里是不是也同样有一个太阳从高空望着我的现在。”（《麻雀》）。有时候这些诗歌甚至让读者觉得，模糊的线条，与被描述对象之间的距离，都产生于一种对预先失败的承认，承认无法从这些词句中获取什么，无法安放好自己的位置，因为这一种承认，也就事先把压在这些句子上的那份重量给拔除了。它们投递出来的诗人的形象属于一个在傍晚的岔路上散步的人，他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回家，偶尔他会发现一些石子，树枝，来往的行人，它们进出他的记忆和诗句，但他并不会把它们带走。